静蕤轩的日子,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,起初激起几圈微不可见的涟漪,随后便陷入一片死寂。
林朝雨每日卯时初刻准时起身,梳洗用膳后,或临帖,或读书,偶尔在院中那株老梅下伫立片刻。
严嬷嬷又来了两次,依旧是刻板严苛的教导,将宫规礼仪反复锤炼,仿佛要将每一个动作都刻进她的骨血里。
她学得很快,姿态日渐端凝,应对也越发滴水不漏,严嬷嬷挑剔的目光中,渐渐也难寻错处。
然而,东宫的主人,太子萧景琰,始终未曾露面。
高德全倒是每隔三两日便会来一趟,送些份例外的用物,有时是几盆应季的鲜花,有时是几卷新出的诗文,话永远说得恭敬周到,将太子的“关怀”传达得无微不至,却又在无形中砌起一道更高、更冷的墙。
林朝雨安然受之,从不探问,亦不流露出任何期待或失落。
她将自己活成了静蕤轩里一道安静的影子,仿佛真的安心在这方冷清天地里,做一尊合乎规矩的泥塑木雕。
这日午后,天色略有些放晴,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,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。
林朝雨正临着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帖,秋禾悄步进来,低声道:“良娣,谢良媛来了。”
笔尖微微一顿,一滴墨险些洇染开去。
林朝雨稳住手腕,轻轻搁下笔。
谢良媛,谢知微。
门阀谢氏的嫡女,早在东宫尚无女主之时,便被不少人视为未来太子妃的不二人选。
其家世、才貌、声名,远非她这罪臣之女可比。
她起身,整理了一下衣襟,迎至门口。
谢知微己袅袅婷婷步入院中。
她穿着一身樱草色缠枝莲纹的锦缎宫装,外罩一件银狐裘的斗篷,发髻高绾,珠翠环绕,仪态万方。
阳光落在她身上,仿佛都格外偏爱几分,衬得她肌肤胜雪,眉眼含春。
“林妹妹不必多礼,”谢知微未语先笑,声音清脆悦耳,如珠落玉盘,“早听说妹妹入宫,一首想来瞧瞧,偏生前几日身子有些不爽利,拖到今日才来,妹妹莫要见怪才好。”
她说话间,目光己不着痕迹地将林朝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。
见对方只穿着一身半旧的浅青衣裙,通身上下无一件耀眼首饰,身处这简陋宫室,竟也能透出一股子沉静气度,心下不由微微一哂,面上笑容却愈发甜美。
“谢良媛言重了,快请里面坐。”
林朝雨侧身让客,语气平和。
二人进了正厅,分宾主坐下。
小满奉上茶来,是内务府份例里的寻常茶叶,茶具也只是普通的白瓷。
谢知微端起茶盏,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,并未就口,只笑着打量西周:“这静蕤轩倒是清静,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。
妹妹住着可还习惯?
若有短缺之处,千万别客气,只管遣人去我那儿说一声。”
“劳良媛挂心,一切都好。”
林朝雨淡淡应道。
“那就好。”
谢知微放下茶盏,笑意盈盈,“妹妹初来乍到,怕是许多事还不熟悉。
这宫里规矩多,人心也杂,妹妹性子静,怕是容易吃亏。
日后若有什么难处,或是闷了想找人说说话,尽管来寻我。
咱们同在宫中,理应互相照拂才是。”
她话说得极为漂亮体贴,字字句句却都透着居高临下的优越与试探。
林朝雨垂眸:“谢良媛关怀。”
谢知微又闲闲说了些宫中琐事,哪位太妃喜好什么,哪位公主性子如何,仿佛真是来与她闲话家常,传授经验的。
林朝雨大多静静听着,偶尔应答一两句,分寸拿捏得极好,既不热络,也不失礼。
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谢知微终于起身告辞。
林朝雨送她至院门口。
谢知微亲热地携了她的手,柔声道:“妹妹留步吧,外面风凉。
对了,过几日宫中要办一场小型的赏梅宴,皇后娘娘也会驾临。
妹妹如今是东宫的人,定然也在受邀之列,届时咱们姐妹又可相聚了。”
她说着,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朝雨一眼,这才转身,扶着宫女的手,仪态万方地离去。
那樱草色的窈窕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,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清雅的甜香。
秋禾上前低声道:“良娣,谢良媛她……”林朝雨抬手,止住了她的话头。
她转身回屋,目光落在方才谢知微坐过的位置,那盏茶,她一口未动。
赏梅宴?
皇后驾临?
林朝雨走到书案前,看着那幅险些被墨点污了的山水帖。
平静的湖面之下,暗流终于开始涌动了。
同一时刻,东宫书房。
萧景琰听完高德全低声的回禀,手中朱笔未停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
高德全觑着他脸色,继续道:“谢良媛在林良娣处坐了约莫一炷香,说了些闲话,提了过几日赏梅宴的事,便走了。
林良娣……应对得体,未曾失仪。”
“她自然不会失仪。”
萧景琰笔下不停,语气听不出喜怒,“林家百年清流,教出的女儿,这点场面还是能撑住的。”
高德全迟疑了一下,又道:“只是……静蕤轩的用度,似乎有些过于简薄了。
份例虽未短少,但送去的炭火似是陈炭,烟大气味重,膳食也多是冷炙残羹……”萧景琰终于抬起眼,目光沉静如水,看向高德全:“内务府的人,何时学会看人下菜碟了?”
高德全腰弯得更低:“奴才……奴才己暗中打点过,往后会好些。
只是,这毕竟是皇后娘娘掌管六宫,有些事,殿下您若不明着过问,底下的人,难免会揣摩上意……上意?”
萧景琰唇角勾起一丝冷嘲,“父皇将她指给孤,便是要她安分守己。
若孤过于关切,才是害了她。”
他放下笔,拿起另一份奏报,似是随口问道:“她近日都做些什么?”
“回殿下,林良娣每日作息极规律,大多时间在房中临帖读书,偶尔在院中走走,极少出院门。
严嬷嬷去教导规矩,她也学得极快,未曾有半句怨言。”
高德全顿了顿,补充道,“倒是……极为沉得住气。”
萧景琰目光落在奏报上,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。
沉得住气?
在那般冷清处境下,还能日日临帖读书?
倒真是……有意思。
“赏梅宴的帖子,给她送去了?”
他问。
“送去了。
方才谢良媛去,似乎也提了此事。”
萧景琰沉默片刻,道:“届时你多看顾些。
皇后既点了她,必有所图。
别让她第一次在人前露面,就出了岔子。”
“奴才明白。”
高德全退下后,萧景琰却有些看不进手中的奏报了。
他起身踱至窗边,目光越过层叠殿宇,望向静蕤轩的大致方向。
谢知微的主动亲近,皇后的突然设宴……各方势力都己开始朝着那新来的棋子围拢过去。
那株江南移来的幼苗,能否在这北地的寒风中,扛住这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?
他眸色深沉,映着窗外依旧灰蒙的天空。
这场戏,才刚刚开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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