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在桌上第三次嗡鸣震动时，我正屏住呼吸，用极细的眼线笔勾勒最后一笔飞扬的弧度。
粉底、眼影、唇釉在桌面上铺陈开来，像一场小型的色彩风暴。
空气中弥漫着定妆喷雾的水汽和一丝焦灼的味道。
瞥见屏幕上跳跃着“皇太后”三个字，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，用肩膀和侧脸夹住电话，手上的动作却没停。
“喂，妈？
我这儿正打仗呢，长话短说啊。
是不是又想骗我回家相亲？
这次说是个飞行员我也不去……”我习惯性地等着电话那头传来老妈那套熟练的、带着笑意的哄骗或唠叨。
但这一次，听筒里只传来一阵沉重的沉默，接着是母亲异常低沉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，那声音干涩得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泽：“……妮儿，你先别忙了。
放下手里所有事，听我说……”我手里的那支眼线笔“啪嗒”一声掉进洗手池，在池底晕开一小团漆黑的墨迹。
我的心猛地被攥紧，向下急坠。
“妈？”
我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，语速飞快，“怎么了？
出什么事了？
你没事吧？
我爸呢？”
“我们都没事……”妈妈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，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，努力维持着镇定，但那丝颤抖却出卖了她，“是你小表叔……他……人没了。
刚才派出所打电话到老家村里，说是在出租屋里……没人了……最近的亲人了，他们只在手机里找到你的电话……你快去，快去市三院……处理一下……”小表叔？
那个只比我大六七岁，因为不愿待在老家种地，很早也跑来这个城市打工，过年时才会见上一面，笑起来有点腼腆的远房亲戚？
意外……去世？
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重锤，砸得我耳边嗡嗡作响，周遭的一切声音——窗外城市的嘈杂、卷发棒加热的微弱电流声、甚至我自己的心跳——瞬间褪去，世界陷入一种可怕的、真空般的寂静。
只剩下电话里母亲压抑的、带着哭腔的呼吸声，和这个冰冷突兀的消息，在我脑海里反复回荡。
我愣在原地，好几秒都无法思考，镜子里的那半张精致妆容的脸，此刻看起来异常怪异和苍白，像一张格格不入的面具。
最终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，干涩得发紧：“……怎么会？
什么时候的事？
哪个派出所？
我……我这就去。”
挂了电话，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包裹着我。
几分钟前，我的世界还只有色彩、线条和即将到来的舞台；几分钟后，一个生命的骤然离去，以及随之而来的、沉甸甸的“处理后事”的责任，毫无预兆地、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肩上。
我来不及细想，也顾不上那半张脸。
匆匆用湿纸巾胡乱擦掉脸上的妆痕，抓起外套和包，关掉烫人的卷发棒，冲出了门。
城市的喧嚣和晚风瞬间扑面而来，我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，蔓延至西肢百骸。
我得赶紧去见他最后一面，我的小表叔。
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，我大概是他最后能联系上的、唯一的“亲人”了。
处理完小表叔的后事，心情依旧沉闷而复杂。
按照老家的规矩，我开始整理他的遗物。
他的出租屋狭小而整洁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，唯独墙角摞着几只沉重的纸箱，与这间屋子的简朴格格不入。
我原以为里面不过是些旧衣物或杂物，打开后却愣住了——里面是摞得整整齐齐的厚实书本、资料与笔记。
纸张己然泛黄，墨迹深浅不一，仿佛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沉淀。
我随手翻开一册，工整而略显急促的字迹，记载了许多我全然陌生的名字与他们看似琐碎却被郑重记录的事迹：某年某月某日，与谁相见；某处购得米粮几斗；某处赁屋一间；支援了谁几块银元；又听闻了谁的什么消息……这些文字，静默地编织着另一个时代的经纬。
我起初疑心这是他的什么特殊爱好，或是他替什么人保管的东西。
他那样一个沉默而普通的人，生活中除了上班和发美食朋友圈，似乎再无其他波澜，怎会与这些散发着陈旧历史气息的文字有关？
在我印象里，他实在是个太过普通的人。
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，赚着勉强糊口的薪水，过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日子。
他的朋友圈再简单不过，节假日偶尔会去城中某家口碑不错的小馆子，点上一两道菜，拍照发出来，也仅仅是拍拍食物而己，配文常是简单的“好吃”或几个表情符号。
他与老家的联系更是稀疏，日常也不会跟家里人说什么，电话里永远都是那几句“挺好的”、“没事”、“嗯，知道了”，将所有的压力与情绪都默默封存于内。
他的整个人生，仿佛就是用最淡的墨水，在世俗的格子纸里，一笔一划写下“正常”与“无事”，不起一丝波澜。
疑惑在翻阅一册用牛皮纸仔细包裹、以棉线装订的簿本时达到了顶峰。
页首，“金氏枝脉纪略”几字映入眼帘。
我起初以为表叔某种特殊的癖好，或替人保管之物。
他那样一个沉默而寻常的人，生活轨迹简单得几乎可以一眼望穿，怎会与这些散发着历史陈郁气息的详实记录相关？
我的目光顺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向下移动，心跳在某个瞬间骤然加速。
我看到了几位表姐妹的乳名，看到了我几位姨妈出嫁前的闺名！
这些我熟悉至极的亲人，他们的名字竟工整地镌刻在这份看似古旧的谱系之中。
而更让我呼吸一滞的，是位于这枝脉图最上端、墨迹最为深沉的两个名字：金如燕金如珍这两个名字，于我而言既陌生又隐隐透着一丝奇异的熟悉感，仿佛在童年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后，曾听哪位耄耋老人含糊地提起过，旋即又被岁月的风吹散，从未想过她们竟真的存在，并且，似乎与我家渊源极深。
表叔……他到底是谁？
他默默保存着这些，是为了什么？
我抱着极大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，拂去纸页上的薄尘，在窗外都市霓虹的映照下，就着屋里昏暗的灯光，开始细细翻阅这一摞摞厚重的过往。
那些陌生的名字，从此不再是冰冷的符号。
她们的事迹，她们的悲欢，她们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选择，透过表叔那工整的笔迹，一点点变得鲜活。
而我，仿佛一个迟来的听众，终于翻开了扉页，开始阅读一篇叫做《追怀》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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