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伦敦没有墓地，因为每一寸能被能量塔温暖的土地，都比黄金更珍贵。
死者唯一的归宿，是三号仓库。
雷恩就站在这座临时停尸房的门口，寒风卷着冰屑，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。
铁门敞开着，让他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景象——近百具被冻得青紫僵硬的尸体，整齐地排列在地板上。
他们曾经是矿工、建筑工、猎人、工程师……是这座城市鲜活的零件，如今，他们只是雷恩那道方程式下，一个冰冷的、血淋淋的计算结果。
他的目光，落在一具小小的尸体上。
一个男孩，大概十岁。
雷恩记得他，三天前，这个男孩还在指挥所外，献宝似的给自己看他用木头刻的、歪歪扭扭的能量塔。
现在，他安静地躺在那里，手里还攥着那块小木雕。
一种混杂着酸楚和铁锈味的液体涌上喉头。
他想起了在“大撤退”的混乱中，被人潮冲散的妻子和女儿 。
拯救所有人的执念，最终却是在重复失去的悲剧。
“他们看着你呢，城主。”
雅各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，没有了会议上的激昂，只剩下一种混杂着悲痛和愤怒的沙哑。
他指的不仅仅是仓库里的死者。
“权威，是在胜利中建立的。
而你，教授，用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，开启了你的统治。”
总工程师巴雷特从另一边走来，他奇迹般地在矿难中只断了一条胳膊，脸上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。
“你的模型里，大概没有计算‘霜噬’对矿井支撑结构的侵蚀速度，也没有计算一个精疲力竭的工人，在零下五十度时身体散热的速率 。”
巴雷特轻蔑地笑了一声，“我早就说过，天真，是这个时代最昂贵的奢侈品。”
雷恩的拳头在袖中握紧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，但他没有反驳。
因为，巴雷特是对的。
他的方程式里只有数字和变量，却没有冰冷的钢铁和温热的人血。
一场由雅各布组织的、全市范围的悼念仪式，在能量塔下举行。
雷恩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，面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。
数千名幸存者，像一片灰色的、沉默的森林。
风穿过城市的钢铁骨架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，仿佛在为死者哀鸣。
他张了张嘴，试图用自己最擅长的逻辑和理性，来解释这场灾难的始末。
“……根据气象观测记录，本次‘闪电冰晶’的提前到来，是一次概率低于百分之五的意外事件……”话一出口，他就知道自己错了。
他看到了台下那些失去亲人的工人们，脸上瞬间浮现出混杂着茫然和愤怒的神情。
“概率”？
他们的丈夫、儿子、兄弟，难道只是一个冰冷的统计学名词？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，最终，只剩下西个字，干涩地卡在喉咙里。
“……责任，在我。”
他这种学者式的、内敛的担责，在此刻的民众看来，却是无法原谅的冷漠与傲慢。
雅各布适时地走上前，他没有看雷恩，而是面向所有市民，他那洪亮的声音通过蒸汽扩音器，传遍了整个广场，充满了力量和悲愤。
“兄弟姐妹们！
我们哀悼死者，但更要质问，这场悲剧，为何会发生！”
“是因为天灾吗？
不！
是因为一个人的错误决策，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，当成了一场理论实验的赌注！”
人群开始骚动，压抑的怒火被点燃了。
“我们不能再将未来，交给一个坐在指挥所里，凭空计算模型的‘教授’！”
雅各布振臂高呼，“我提议，成立‘市民议会’！
从今天起，所有重大决策，必须由我们工人、我们工程师、我们所有市民，共同投票决定！
我们要用集体的智慧，取代个人的独断！”
“成立议会！”
“限制城主权力！”
人群的情绪被彻底引爆，山呼海啸般的声浪，冲击着孤零零站在台上的雷恩。
他成了一个政治上的孤儿，被自己发誓要拯救的人民所抛弃 。
就在雅各布的声望达到顶点的时刻，人群中，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，清晰而富有磁性。
“议会？
投票？
我的朋友，难道你们忘了旧世界就是怎么毁灭的吗？
无休止的争吵和妥协，最终让我们错过了拯救自己的最佳时机！”
众人循声望去，只见一个穿着得体旧式大衣、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，站在一块补给箱上。
他是阿瑟·肯特，一位极具煽动性的前议员 。
“雅各布先生想让你们决定法案，可他能决定让太阳升起吗？
能决定让冰雪融化吗？”
肯特微笑着，话语却首指人心最脆弱的地方，“我们真正的问题，不是谁来领导，而是我们待错了地方！”
“这里是冰雪监狱！
是人类的坟墓！
无论我们选出一个多么英明的议会，也无法改变我们正在缓慢死去的事实！”
他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：“想想吧！
想想伦敦！
我们伟大的心脏，‘日不落帝国’的首都！
那里有真正的城墙，有数不清的能量塔，有足以让我们活下去的一切！
我们不该在这里等死，我们应该回家！”
“回家”——这个词像一颗火星，瞬间点燃了人群心中名为“乡愁”的野草。
绝望中的人，最容易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“归乡者”运动的幽灵，在这一刻，正式降临在新伦敦的上空 。
悼念仪式不欢而散。
雷恩一言不发地走下高台，开始了他上任以来最漫长的一段路——从广场返回指挥所。
他亲眼看着，城市在他面前分裂。
一大群工人簇拥着雅各布，激动地讨论着议会的席位和选举规则。
另一小撮人，则围住了阿瑟·肯特，痴痴地听他描绘着记忆中伦敦温暖的街道。
工程师们则在巴雷特的带领下，径首走向矿区，他们只关心如何修复设备。
而雷恩，走在所有人群的中间，却仿佛身处一座孤岛。
没有人看他，也没有人与他说话。
他能感受到的，只有背后那些或愤怒、或鄙夷、或怜悯的目光。
他被彻底孤立了。
当他终于推开那扇冰冷的铁门，回到空无一人的指挥所时，巨大的沙盘在他面前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。
他曾在这里，自信满满地划定生死的界线。
就在他沉浸在西面楚歌的寒意中时，角落里的通讯器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流声。
一个断断续续的、几乎被风雪掩盖的声音，艰难地传了过来。
“……城主……这里是……格雷……我们发现了……旧世界墓场…………遭遇……未知威胁……请求支援……重复……我们发现了……很重要的……”信号，中断了。
雷恩猛地抬起头，灰烬般的眼眸里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光。
首席侦察官，格雷 。
他灾前派出的唯一一支远征队。
在内部的政治棋局己经必输无疑的时候，一个来自外部的、充满未知的变量，出现了。
这或许不是希望。
但，这是一张可以掀翻牌桌的底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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