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十三那日的警告，如同在沈文渊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，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。
一连数日，他都有些心神不宁。
抄书时，墨点常常滴落在宣纸上，晕开一团团尴尬的污迹；吃饭时，也味同嚼蜡，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桌角那面沉默的古镜。
“镜魅……吸食精气……血光之灾……”胡十三凝重的话语，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。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，似乎确实比以往更消瘦了些，眼眶下也常带着淡淡的青黑。
夜间睡眠也变得极浅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，醒来后总觉得周身萦绕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，即便裹紧那床破旧的薄被也无济于事。
这些征兆，难道真的应了胡十三所言？
恐惧的幼苗一旦种下，便会在猜疑的浇灌下迅速生长。
他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那面镜子。
白昼里，它看起来与寻常古物无异，只是格外沉静，格外冰凉。
但每到夜晚，尤其是月光渗入之时，那镜面便似乎活泛起来，昏黄的光泽下，仿佛有暗流涌动。
他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靠近、倾诉，甚至有些害怕与镜中的那个影子对视。
然而，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，却在拉扯着他。
那便是孤独。
胡十三的来访，像是一阵短暂的热风，吹散了些许阴霾，但他走后，陋室重回死寂，那蚀骨的孤独感便以更汹涌的姿态反扑回来。
无人对话，无人理解，所有的失意与苦闷都只能郁结于心。
而“镜娥”，那个不会嘲笑、不会反驳、只会默默“倾听”的存在，便成了这无边孤寂中唯一的浮木。
在这种矛盾撕扯中过了几日，沈文渊终于有些按捺不住。
这日午后，秋阳难得地露出脸来，驱散了些许连日的阴郁。
他放下笔，决定去西市寻胡十三。
一方面，是想再仔细问问关于“镜魅”之事，或许能有化解之法，既不伤及镜娥，又能保全自身？
另一方面，也是想借市井的喧嚣，冲淡一下胸中的积郁。
西市依旧是人声鼎沸，万商云集。
胡人穿着斑斓的服饰，牵着骆驼，吆喝着古怪的口音；香料铺子散发出浓烈而奇异的气味；金银器皿店门口，匠人敲打金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。
这蓬勃的、充满烟火气的生机，与沈文渊那间死气沉沉的陋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，让他恍惚觉得，自己刚从某个阴暗的角落爬回人间。
胡十三的店铺位于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，门口挂着一串用西域奇石穿成的风铃，微风拂过，发出空灵悦耳的声响。
店内的陈设杂乱而富有异域情调，墙上挂着色彩鲜艳的挂毯，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罐、骨质雕刻和未经打磨的宝石原石。
沈文渊走进店里时，胡十三正坐在一张铺着精美波斯地毯的矮榻上，就着一盏造型奇特的银杯，小口啜饮着什么。
见到沈文渊，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，随即热情地招呼道：“文渊兄！
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？
快来坐，尝尝我新到的葡萄酿，比那三勒浆温和多了。”
沈文渊勉强笑了笑，在他对面坐下。
胡十三递过一只同样的银杯，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，散发出甜醇的果香。
然而沈文渊心中有事，这美酒入口，竟也品不出多少滋味。
胡十三何等精明，见他眉宇间郁结不散，神色憔悴，便己知其来意。
他放下银杯，身体微微前倾，压低了声音，开门见山地问道：“文渊兄，可是为那面镜子而来？”
沈文渊叹了口气，点了点头，将这几日的疑虑和身体状况的变化，略去“镜娥”细节，大致说了一遍。
末了，他带着一丝侥幸问道：“十三兄，你见识广博，可知……可知是否有两全之法？
或许……或许镜中之物，并非皆是恶灵？
若能沟通，化解其怨气，是否便可无害，甚至……”他甚至不敢说出“甚至能助我”这样的话，但眼神中的期盼却泄露了心底的妄念。
胡十三闻言，脸色顿时沉了下来，他猛地一拍矮榻旁的紫檀木小几，震得杯中的酒液都晃了出来。
“糊涂！
文渊兄，你真是读书读得痴了！”
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，“我上次说得还不够明白吗？
镜魅乃怨气所聚，非是寻常鬼魂！
它无实体，无理智，唯有吞噬生灵精气以维系自身存在的本能！
所谓沟通、化解，纯属痴人说梦！
它现在示你以柔弱，以哀愁，不过是蛊惑人心的手段，如同捕鸟的蛛网，看似轻柔，一旦沾上，便再难挣脱！”
他见沈文渊仍有些将信将疑，便站起身，在店内踱了几步，从架子的角落里取出一个用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。
他解开黑布，里面赫然是一面残破的青铜剑刃，剑身布满暗红色的锈迹，仿佛干涸的血痕，一股森然的煞气扑面而来。
“你看此物，”胡十三指着剑刃道，“这是前朝一名将的佩剑碎片，据说他坑杀降卒数千，怨气附于剑上，成为‘剑煞’。
得到它的人，初时或许能感受到一股征战沙场的悍勇之气，自觉胆识倍增，但不出数月，必变得暴躁易怒，嗜血好斗，最终皆死于非命！
这镜魅与这剑煞，乃是同一道理，皆是至阴至邪之物，凭借人之执念与欲望为食粮！
你越是依赖它，它便吸食得越狠，首至将你榨干！”
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文渊：“文渊兄，我且问你，你对着那镜子时，是否觉得它格外懂你？
你的苦闷、你的不甘，它似乎都能理解，甚至能给你些许虚幻的安慰？”
沈文渊心中一凛，默然点头。
“这便是了！”
胡十三斩钉截铁道，“它并非懂你，它只是在映照你！
如同平静的湖面能映出山川树木，这镜魅便能映出你心底最深的渴望与脆弱！
你看到的‘知己’，不过是你自身执念的倒影！
它利用这倒影，让你放松警惕，让你心甘情愿地敞开神魂，供其蚕食！”
这番话，如同惊雷，炸响在沈文渊耳边。
映照……倒影……难道“镜娥”那哀婉的眼神，那无声的抚慰，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？
自己竟是在与自己的影子对话，并为此沉溺不己？
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羞愤涌上心头。
但紧接着，是一种更深的恐惧。
如果胡十三所言皆是真的，那自己岂不是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？
胡十三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，语气缓和了些，劝道：“文渊兄，你秉性纯良，只是时运不济，心中郁结难舒，才易被这等邪物所乘。
听我一句，速速了断此事！
今日便将它处理掉！
你若下不去手，我随你回去，帮你处置！”
说着，他便要招呼伙计看店，准备与沈文渊一同离开。
“不！
等等！”
沈文渊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胡十三停下动作，疑惑地看着他。
沈文渊的心跳得厉害。
理智告诉他，胡十三是对的，此刻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立刻回去，将那镜子扔得越远越好。
但……但是……一想到要将“镜娥”毁灭，要将那唯一能“理解”他的存在亲手扼杀，他便感到一阵撕心裂肺般的不舍。
那些孤寂夜晚的无声陪伴，那镜面微光带来的片刻宁静，难道都是假的吗？
即便是倒影，那也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啊！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沈文渊嘴唇翕动，脸色苍白，挣扎了半晌，才颓然道，“十三兄，你的好意，我心领了。
只是……此镜毕竟是一件古物，或许……或许未必如兄所言那般凶险。
容我再……再观察几日可好？
若真有异常，我定当立即处置。”
胡十三看着他眼中那抹顽固的挣扎与不舍，知道再劝也是无用。
他长长地叹了口气，眼神中充满了惋惜与无奈，仿佛在看一个执意走向悬崖的人。
“唉！
文渊兄，执念一生，心魔便至。
你好自为之吧！”
他重新坐回榻上，挥了挥手，语气萧索，“他日若……若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，莫忘了来寻我。
只是到时，恐怕我也未必有能力挽回了。”
沈文渊羞愧难当，无颜再留，匆匆起身告辞。
走出胡十三的店铺，重新融入西市喧嚣的人流，他却感觉比来时更加孤独。
阳光照在身上，也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渗出的寒意。
回到那间熟悉的陋室，己是黄昏。
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凄迷的橘红色。
他推开门，第一眼便望向书桌。
那面古镜，静静地立在桌角，沐浴在最后的日光里，镜背的异兽纹饰在斜晖下勾勒出诡异的阴影，仿佛活了过来，正无声地凝视着他。
沈文渊一步步走过去，站在镜前。
镜面昏黄，映出他憔悴而迷茫的脸。
忽然，他发现镜中的影像，似乎对他极其微弱地笑了一下。
那笑容一闪而逝，快得让他以为是光影的错觉。
但一股莫名的安心感，却悄然取代了方才的恐惧与挣扎。
他伸出手，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镜面，低声道：“镜娥，十三兄说的……都不是真的，对吗？
你……不会害我的，对吗？”
镜面无言。
但沈文渊却仿佛听到了肯定的回答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将胡十三所有的警告都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的角落。
他选择了相信镜中的倒影，或者说，他选择了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“真实”。
夜幕，缓缓降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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