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意刺骨。
不是北境腊月里能冻掉人耳朵的刀子风，而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，带着绝望和死气的阴冷。
苏瑾猛地睁开眼，胸腔里残留着一股不属于他的憋闷和剧痛，还有浓重的……土腥味和霉烂气。
入目是一片模糊的黑暗，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，漏下一点惨淡的、灰蒙蒙的天光，勉强勾勒出狭小、低矮空间的轮廓。
身下是潮湿、冰冷的草垫，硌得他生疼，鼻腔里充斥着粪便、腐朽禾草以及某种伤口溃烂的恶臭混合在一起的，令人作呕的气息。
这是哪里？
他最后的记忆，是在边境线执行任务，为掩护队友撤离，身中数弹，从悬崖坠落……那现在这是？
地狱？
念头刚起，太阳穴便一阵针扎似的剧痛，无数混乱、破碎的画面和信息洪流般强行涌入脑海——大胤王朝。
原主也叫苏瑾，年方十八，礼部侍郎苏哲之子。
三日前，苏哲因“科场舞弊案”获罪，抄家问斩，男丁流放三千里，女眷没入教坊司。
而他这个“罪臣之后”，便被扔进了这北境边军重镇“朔风城”的死囚营，编号“戊七十三”。
死囚营，顾名思义，由罪犯、死囚组成的营队，专司最苦、最累、最危险的役作，用以消耗。
上了战场便是先锋陷阵的炮灰，平日则是开山凿石、修建工事的苦力，与牲畜无异。
能在这里活过三个月，便是老天爷格外开恩。
原主身子本就文弱，一路押解饱受折磨，到了这朔风城死囚营，又因“文官之子”的身份备受欺凌，昨日抬石时“不慎”摔落陡坡，头撞硬物，一命呜呼。
然后……便是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，鸠占鹊巢。
“呵……”苏瑾扯了扯嘴角，喉咙干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，只有一丝气音溢出，带着浓浓的自嘲。
前世为国捐躯，马革裹尸。
今生开局就是地狱模式——死囚营，罪籍，周围全是豺狼虎豹，头顶悬着随时落下的铡刀。
这运气，还真是“好”到极致。
他尝试动了动身体，西肢百骸无一处不痛，尤其是左腿和额角，传来阵阵钝痛。
额角的伤口似乎被简单处理过，缠着粗糙肮脏的布条，散发着劣质金疮药和脓血的混合气味。
必须尽快弄清楚处境。
他忍着眩晕和疼痛，勉强撑起上半身，靠在冰冷潮湿的土墙上，借着那点微光，仔细观察西周。
这是一个狭窄的土牢，或者说，是死囚营的临时禁闭室。
除了他，角落里还蜷缩着两个黑影，气息微弱，如同死人。
铁栅栏门外，隐约传来巡逻兵卒沉重的脚步声，以及远处风中飘来的、模糊的号子声和皮鞭抽打的声响。
他闭上眼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梳理着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，结合眼前所见，分析着自身的处境。
死囚营……朔风城守将张威……原主的“意外”身亡……记忆里，原主父亲苏哲为人刚正，在朝中因政见不合，与以朔风城守将张威为背后靠山的某位兵部大员素有龃龉。
这次苏家倒台，张威那边，恐怕没少落井下石。
原主被“特意”安排进这朔风城的死囚营，真的只是巧合？
昨日那场“意外”，抬石时推搡原主的那只手……记忆虽模糊，但那充满恶意的眼神，苏瑾却记得清晰。
是丁，这哪里是什么意外，分明是有人不愿他活着，哪怕他己是阶下之囚，也要斩草除根，永绝后患。
一股冰冷的寒意，从尾椎骨首窜天灵盖。
比这土牢的阴冷，更刺骨十分。
正思忖间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，停在牢门外。
“哐当！”
铁锁链被粗暴地扯开，栅栏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，被猛地推开。
刺眼的光线涌入，让苏瑾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。
门口站着三个人。
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低级军官服饰的汉子，身材魁梧，满脸横肉，眼神凶狠，腰间挎着刀，手里拎着一根浸过水的皮鞭。
他身后跟着两名持戈的兵卒，表情麻木。
苏瑾认得这人，死囚营的看守队正，王逵。
原主记忆里，这人没少找茬欺辱他。
王逵的目光在牢房里扫过，像刀子一样刮过角落那两个蜷缩的身影，最后落在刚刚坐起的苏瑾身上，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残忍和讶异。
“哟？
戊七十三，命够硬的啊？
这么摔都没死成？”
王逵阴阳怪气地说着，迈步走了进来，皮靴踩在潮湿的地面上，发出“啪嗒啪嗒”的声响。
他走到苏瑾面前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，那目光，像是在看一条濒死的野狗。
“既然没死，那就别挺尸了！”
王逵猛地提高音量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瑾脸上，“滚起来！
上工！”
苏瑾垂下眼睑，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厉色。
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极差，虚弱，带伤，别说反抗，连站起来都吃力。
硬碰硬，只有死路一条。
他需要时间，需要恢复，需要……隐忍。
他挣扎着，用手撑地，试图站起来。
动作缓慢而艰难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，左腿传来钻心的疼痛，让他身形一个趔趄，险些栽倒。
“磨蹭什么！”
王逵不耐烦地厉喝一声，毫无征兆地，猛地抬起右脚，狠狠踹在苏瑾的胸口！
“呃！”
苏瑾闷哼一声，刚刚聚集起来的一点力气瞬间溃散，整个人被踹得向后倒去，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，震得他眼前发黑，喉头一甜，一股腥咸涌上，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。
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，火辣辣地疼。
“废物东西！”
王逵啐了一口，脸上带着施虐的快意，“还以为自己是侍郎府的公子哥儿？
呸！
你现在是死囚营的戊七十三！
连条狗都不如！”
他挥舞着手中的皮鞭，指着苏瑾：“给你三息时间，再不起来，今天你就别想吃一口饭，老子还要赏你二十鞭子，让你好好清醒清醒！”
角落里的两个囚犯吓得瑟瑟发抖，将身子缩得更紧。
苏瑾低着头，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，也遮住了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、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暴戾和杀意。
指甲深深掐入掌心，粗糙的地面磨破了皮肤，带来尖锐的痛感，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。
不能动怒。
不能反抗。
活下去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杀心，用尽全身力气，再次用手臂支撑起身体，摇摇晃晃，极其缓慢地，站了起来。
过程中，他始终低着头，没有看王逵一眼。
姿态，放得足够低。
“队正……我，我能走了。”
他的声音沙哑、微弱，带着恰到好处的畏惧和顺从。
王逵似乎很满意他这副“认命”的怂包样子，嗤笑一声，用鞭梢戳了戳苏瑾的胸口：“算你识相！
滚出去，跟着队伍抬石料！
今天再完不成定量，有你好看！”
说完，王逵不再看他，转身骂骂咧咧地朝着角落那两个囚犯又抽了几鞭子，逼着他们也爬起来，然后才带着人，押着苏瑾等三人，走出了这间阴暗的牢房。
外面天色灰蒙，朔风凛冽，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雪沫，打在脸上，冰冷生疼。
巨大的校场和工地区域，密密麻麻如同蚂蚁般的人群正在劳作。
叮叮当当的凿石声、监工的呵骂声、皮鞭抽打声、沉重的号子声以及痛苦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，构成一幅残酷的人间地狱图景。
苏瑾被推搡着，汇入一队穿着同样破烂、编号不同的死囚队伍中。
许多人眼神麻木，面黄肌瘦，如同行尸走肉。
他被分派了任务——和另外三人一组，将开采下来的巨大石料，用粗麻绳和木杠，抬到数百步外的城墙修建处。
那石料沉重无比，压得木杠深深嵌入肩骨。
原主这身体本就虚弱，加上伤势未愈，每迈出一步，都感觉肺叶在燃烧，双腿在打颤。
额角的伤口再次崩裂，温热的血流下，滑过眼角，带来一片模糊的猩红。
同组的另外三人，显然也极为吃力，但看向苏瑾的眼神，却带着排斥和隐隐的敌意。
没有人愿意和一个“病痨鬼”、“惹祸精”一组，这会连累他们完不成定量，一起受罚。
苏瑾沉默着，咬紧牙关，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稳住步伐上。
他低着头，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——监工分布的位置，休息区的布局，工具堆放的地点，以及……远处那座戒备森严、象征着权力和生死的点将台。
还有那个站在点将台上，被几名将领簇拥着，身穿明亮铠甲，远远看不清面容，但身份毋庸置疑的身影——朔风城守将，张威。
是他，将自己置于这死地。
是他，想要自己的命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意志，在苏瑾的心底凝聚，驱散了身体的痛苦和虚弱。
他收回目光，看向脚下被血和汗浸湿的尘土，看向这片充满绝望和压迫的土地。
环境恶劣，强敌环伺，身陷绝境。
但那又如何？
前世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，今生这点场面，就想让他苏瑾认命？
他轻轻呵出一口白气，在北境的寒风中迅速消散。
嘴角，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、冰冷到极致的弧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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