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卷着碎雪,如盐粒般抽打在朱红的宫墙上。
己是亥时,紫禁城这座巨大的囚笼陷入了深沉的寂静,唯有巡夜禁军的甲叶摩擦声,和着风声,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,显得格外瘆人。
林言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青灰色内侍袍,低着头,步履匆匆地跟在一名提着琉璃灯的宫女身后。
灯笼里跳跃的烛火,将两人在雪地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如同鬼魅。
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。
一个月前,他还是一名即将毕业的医科大学研究生,因为一场离奇的实验室事故,醒来时便成了这大周皇宫敬事房里一个名叫“小林子”的十五岁小太监。
起初是无尽的恐慌与绝望,尤其是在确认了自己身体的“完整”之后。
在这座人命比纸薄的深宫里,假太监的身份一旦暴露,等待他的将是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。
然而,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
他凭借着远超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和缜密的逻辑思维,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最大的秘密,一边在敬事房的故纸堆里疯狂汲取着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,一边寻找着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靠山。
机会,在三天前降临了。
宠冠后宫的贤妃,诬告久病不出的淑妃以巫蛊之术咒于陛下。
人证物证俱全,皇帝震怒,淑妃的“景仁宫”顷刻间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。
就在淑妃即将被废黜打入天牢之际,奉命前去清点景仁宫器物的林言,凭借现代法医学对“证据”的敏锐洞察,于一个香炉的灰烬中,发现了一味本不该出现的草药残渣。
这种草药与巫蛊人偶身上的另一种材料混合,会产生一种能让人短暂皮肤红肿、呼吸困难的过敏反应,而皇帝,恰恰就是过敏体质。
他将这个发现,通过一枚快要饿死的落魄棋子,巧妙地呈到了皇帝的御前。
龙颜大怒之下彻查,真相水落石出。
一切都是贤妃的栽赃陷害,那所谓的“巫蛊灵验”,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化学反应。
淑妃不仅沉冤得雪,更因祸得福,让皇帝看到了她温婉外表下的委屈与坚韧,圣眷反而比以往更浓了。
而林言,这个藏在幕后的小小棋子,也终于等来了他的回报。
“小林子,到了。
娘娘在暖阁等你,进去吧。”
引路的宫女停下了脚步,她正是淑妃的贴身大宫女,晚晴。
她的声音里,再无半点初见时的审视与疏离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。
林言定了定神,整了整衣冠,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。
一股混杂着名贵香料与淡淡药草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,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。
暖阁内陈设典雅,紫檀木的桌案,白玉雕的瓶炉,一架十二扇的《瑞鹤图》屏风将内外隔开,朦胧中可见屏风后一道婀娜的倩影。
“奴才林言,叩见淑妃娘娘,娘娘千岁金安。”
林言跪在地上,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,姿态谦卑到了极点。
“起来吧。”
一道温润如玉,却又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清冷嗓音从屏风后传来。
林言依言起身,依旧低着头,眼观鼻,鼻观心。
他知道,在这个地方,不该看的绝不能看,不该听的绝不能听。
“晚晴,把本宫为林公公备下的谢礼拿来。”
“是。”
晚晴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从屏风后走出,盘中用明黄色的锦缎覆盖着。
她走到林言面前,将托盘奉上。
“林公公,这是娘娘的一点心意,谢你此番的救命之恩。”
林言心中微动,却不敢伸手去接,只是躬身道:“奴才不敢。
为娘娘分忧,是奴才的本分,何谈恩情。”
屏风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:“本分?
若人人都守本分,这后宫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冤魂了。
你是个聪明人,本宫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。
收下吧,这只是个开始。
你既有胆识投靠本宫,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了你。”
话己至此,再推辞便显得虚伪。
“奴才,谢娘娘隆恩。”
林言小心翼翼地掀开锦缎。
锦缎之下,并非他预想中的金银珠宝,而是一块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佩。
玉佩上雕刻着祥云图案,入手温润,显然是上等货色。
但真正让他心头一震的,是玉佩一角那个小小的“苏”字印记。
这是苏家的家徽。
淑妃娘家,正是当朝权倾朝野的太傅苏振南。
这块玉佩,不仅仅是赏赐,更是一个身份的凭证,一个护身符。
有了它,在这宫里,至少那些不长眼的奴才再不敢轻易招惹他。
更深层的意义是,淑妃这是在告诉他,你,林言,从今天起,就是我苏家的人了。
“此物你贴身收好,宫中眼杂,莫要轻易示人。
但在关键时刻,它能保你一命。”
淑妃的声音悠悠传来,“本宫乏了,你退下吧。
往后若有事,本宫会让晚晴寻你。”
“奴才遵命,奴才告退。”
林言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,再次叩拜后,躬着身子,一步步退出了暖阁。
回到清冷寂静的宫道上,晚晴将他送出景仁宫的宫门。
“林公公,请留步。”
晚晴忽然开口。
“晚晴姑娘有何吩咐?”
晚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,塞到林言手中,低声道:“这是娘娘赏的点心,你垫垫肚子。
另外,娘娘让奴婢提点你一句。”
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,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:“贤妃虽被陛下禁足,但她在宫中经营多年,根基深厚。
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你坏了她的好事,她定会视你为眼中钉。
往后行事,务必万分小心,尤其是……小心你身边的人。”
林言心中一凛。
他明白,这是淑妃在对他进行更深层次的投资,既是警告,也是保护。
信息,在这座皇宫里,是比黄金更宝贵的武器。
“多谢姑娘提点,林言铭记在心。”
他郑重地道。
晚晴点了点头,不再多言,转身回了宫门。
林言独自走在回敬事房的路上,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,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火热。
他摊开手心,那块温润的玉佩仿佛还带着淑妃的体温。
他成功了,在这盘凶险的棋局上,他终于落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。
淑妃,苏家,将是他在这深宫中活下去,甚至活得更好的最大依仗。
然而,晚晴的警告也让他清醒。
贤妃的报复随时可能到来,他必须更加谨慎。
敬事房的住处在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,是一排低矮的瓦房。
林言的房间更是最末一间,狭小而阴冷。
他推开门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
他没有点灯,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,将那包点心放在桌上,然后将玉佩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。
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,脑中飞速盘算着接下来的每一步。
征服后宫,听起来荒谬又刺激,但对现在的他而言,这不仅仅是欲望的驱使,更是生存的策略。
皇帝后宫佳丽三千,却大半都是政治联姻的产物,真正得到宠幸的寥寥无几。
这些女人,一个个身世显赫,却在这深宫中过着守活寡的日子,内心充满了空虚、寂寞与不甘。
她们,是他可以利用的力量,是他编织关系网的节点。
只要他能小心地撬动其中一两个,就能为自己争取到巨大的生存空间。
淑妃是第一个。
她美艳成熟,聪慧过人,又手握权势,是完美的合作伙伴。
征服她,需要的是智谋和价值交换。
他己经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。
那么,下一个目标呢?
正当他思绪万千之际,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、压抑的啜泣声。
林言立刻屏住了呼吸,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。
在这深夜的皇宫里,任何一点异响都可能意味着危险。
他悄无声息地凑到窗边,透过窗纸上一个小小的破洞向外望去。
只见院中的老槐树下,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蹲在雪地里,双肩不住地颤抖。
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小几岁的少女,身上穿着一身粉色的宫装,看品级,应该是个刚入宫不久的“采女”。
她似乎是迷路了,脸上挂满了泪痕,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,显得那么无助和可怜。
林言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他认得这个方向,再往前走,就是宫中最低等宫女和采女居住的“永巷”,一个比敬事房还要破败的地方。
他本不想多管闲事,但少女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,却让他心中某个角落莫名地柔软了一下。
更重要的是,他从那张哭得通红的小脸上,看到了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。
这样的天真,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,要么早早被吞噬,要么……就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臂膀来呵护。
一个大胆的念头,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。
他整理了一下思绪,推开房门,故意弄出一点声响。
“谁在那儿?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那个沉浸在悲伤中的少女吓了一跳。
少女猛地抬起头,看到林言身上的内侍服,眼中闪过一丝惊恐,随即又变成了求助的目光,怯生生地说:“我……我找不到回永巷的路了……”她的声音软糯动听,像一只受惊的小鹿。
林言走了过去,刻意与她保持着三步的距离,这是太监与后宫女眷之间最安全的距离。
“天寒地冻的,采女怎么一个人在此?
若是冲撞了贵人,或是被巡夜的禁军看到,可就麻烦了。”
他的语气平和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意。
“我……我下午被贤妃娘娘宫里的人叫去问话,回来时天就黑了,我……我刚入宫,不认得路……”少女说着,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贤妃?
林言心中一动,这个信息太关键了。
看来,贤妃己经开始行动了,她在排查淑妃身边所有可能接触到的人。
这个小采女,恐怕只是被殃及的池鱼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
林言不动声色,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,吹亮了,昏黄的火光照亮了少女的脸庞。
那是一张清丽绝伦的脸,眉如远山,眸若秋水,虽然年纪尚幼,却己能窥见日后的绝代风华。
“采女不必惊慌,我正好也要去那边巡查,顺路送你回去吧。”
林言温和地说道,他的声音在寒夜中,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。
少女看着他,眼中闪过一丝感激,小声地道了句:“谢谢公公……我叫苏樱。”
苏樱。
林言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我见犹怜的少女,又想起了怀中那块刻着“苏”字的玉佩。
这偌大的皇宫,仿佛一张无形的网,而他,正站在网的中央。
一头连着权势滔天、智计过人的成熟御姐淑妃,另一头,却意外地牵起了一个天真烂漫、身世成谜的清纯少女。
这盘棋,似乎比他想象中,要有趣得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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